我一直覺得港都基隆是個浪漫的城市,背後靠山,而山有林礦;胸前環海,而海通八達。基隆港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使得這裡曾是本島第一港,甚至是東亞海運樞紐、世界第七大貨櫃港。在基隆港鋒頭笑傲東亞的同時,整個城市依附著港區,從海邊一路往山上蔓延,基隆遂成為東海上最明亮的珍珠。
全世界曾經航至東亞的遠洋船們,若未曾停泊,也曾聽聞基隆的芳名吧。當時的基隆市街上滿布著委託行與英文酒吧的「扛棒」,在夜裡,與海上排隊入港的船火,互為輝映,閃爍著勾人的幽光。
後來因為鄰近港區的競爭,而基隆港的發展已達極限,運量漸漸衰退,二十世紀末期,隔壁的八里興建了台北港作為副港,瓜分了基隆港已無力吞納的船席。隨著港口的命運轉變,那早已乾涸的山礦亦不再聚集人潮,從山到海的房地產價格如地勢一路下滑,基隆的孩子們去了台北讀書後,許多許多,就在離家一小時車程的首都裡就業安家。
基隆市因港而起,也因港而寂,市與港運數相連、至死不渝。
那天我在孝三路簡單吃個中餐後就到火車站前等公車,打算去和平島。在台北習慣依賴手機APP的公車訊息,到異地反而無所適從,找半天不知道該怎麼查詢後,我乾脆放下手機,看著前方發呆。
此處很多計程車排班,不時會有司機前來搭話。「妳要去哪啊?和平島啊,公車很難等哦。要不要去九份?一起去很便宜哦!」不攬客的時候,他們則喊著其他同行聊天,內容不外是車況、客人以及壞天氣。
公車始終會來的,我上了車,那路線沿著港灣行駛,一下左邊是海,右邊是山;一下相反。和平島路途並不遠,我提前兩站下車,想去看看廢船廠。下車的站牌附近有個小漁港,走下去才發現這漁港其實不小,腹地深長,還能停泊遠洋漁船。港邊插著標示牌,原來叫做正濱漁港,昔日繁榮昌盛之至。
現在這裡仍停滿了船,雖然飄著細雨,港邊仍有零星釣客,還有船工在整理船務。我往港邊走過去,一個水泥直角處有幾個釣客正在垂釣,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,突然發現旁邊也有個小東西跟我一起看。
是隻小貓咪,牠熟門熟路地走到其中一位阿伯旁邊,阿伯拋了一小條肉魚過來,牠迅速叼到一邊嚼起來。吃完了,坐著舔嘴咂舌一番,沒多久又走過去等待,等阿伯釣到小魚,又拋給牠吃。
港邊陳舊的倉房旁亦有其他貓咪,神色雖戒備,腳步卻悠然。
我看了一會兒,走回路上時回望正濱港,港邊中低的樓房相依相偎,倒映在港口海面上,像是扭著腰跳舞一般。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沒多久後,這些樓房將被漆上五彩顏色,新聞說,「成為打卡熱點」。其實我那個雨天所見景致亦很美,是天然無雕飾、自己長成的素樸淨麗。倘若只有五顏六色的妝容才能提醒我們此地的美好,那想必是我們的不是了吧。
阿根納造船廠就在和平島邊上,昔日是美國阿根納公司的工廠,公司經營不善退出台灣後,漸漸頹敗,如今卻因奇異的地景而吸引不少廢墟迷來朝聖。
船廠四周有鐵絲網或圍牆封閉,我繞了一下,從旁邊一個菜園低矮處爬進去,我走上走下,這裡畢竟荒蕪,四處有裸露的鋼筋與碎裂的磚石,腳步需要很小心。造船廠面積不小,三層樓裡面,分別有一對情侶、一群Cosplayer和一組外拍攝影師正在拍照。
陰沉的天空下,阿根納造船廠彷彿化身一隻拔高數十呎的金屬巨獸,如今只殘餘鏽蝕的骨架與枯爪,血肉俱散,昔日若垂天之雲的羽翼亦化煙塵。我走回最頂上一層,那深褐色的樓板凹陷處如巨獸乾枯的眼眶,填滿了雨水,我蹲下來看,水窪一應倒映了四周景色,包括灰色的天空、老舊的鄰房和殘敗的鋼骨,蒼涼而並不悽愴,仍有些什麼在四周脈動著,如深海的暗流。
離開船廠後,穿過石橋便是和平島。小時候聽聞地名有個島字,還以為要搭船才能到,後來坐在車上就到了,還有點失望。
和平島的確是個小島,以和平橋與本島相連,曾為西班牙人據台時興建城堡之地。那天到的時候不早了,我沿著島上的觀光漁市來回走一趟,小鮮如魚蝦蟹都有,還有鮑魚海膽等昂貴貨色,只是雨天遊人不多,攤販也有點索然。
後來再去基隆,是冬末的二月了。
那時基隆最火紅的話題絕對是要拆除的中山陸橋。這次有朋友一起去,我們去中山陸橋假扮《千禧曼波》的舒淇吧,我說。
中山陸橋最早在日治時代時稱作高砂橋,是町通之間、火車站前後站相連的要道,後來經過改建,改稱為中山陸橋,從外面看來,淺藍色的圓頂和銘黃的磚牆,好像一隻巨型馬陸穿梭在半空的甬道中。
這座橋的聞名當然跟電影有關,但讓它聲名大噪的,卻是要拆除的傳聞。因為市區發展,道路拓寬,加上安全考量,老舊陸橋似乎沒有存在的必要了。島民惋惜之餘,不遠千里地前來與陸橋道別。
說來有趣,我們總喜歡告別,當作儀式般做似的。不論道別之前彼此是否相識,至少在對方消失之後,可以跟他人說起,我們曾珍重地說過一聲再見。
本文轉載自陳韻文(Miss Fotogrape)《有時出走:島嶼抒情手記》,由「山岳文化」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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