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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義街外

嘉義街外

旅地漫遊
2023/01/06

在這篇文章,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:

南台灣近來最值得漫步探索的城市之一,嘉義,堪稱可與台南比美。
老宅翻身成的咖啡館不用說,老城區的老店家也各有特色。
走一趟嘉義收集老時光的美,細細品嘗歲月釀出樸實而雋永的風華。

 



島嶼的四季一向是不太分明的,只要過了年,出太陽的日子就趨近於夏。我在三月來到南方小城嘉義,在嘉女附近下了公車,往圓環走去。此時天氣晴朗,春風微微,空氣的濕度剛好,陽光的熱度剛好,萌芽的新綠也剛剛好,比如光華路低矮的平房後那棵碩大的荔枝樹,初發的枝葉大張如傘,型態起伏如丘。

見樹如見家,那大樹想必是很多當地孩子們回家的地標。

嘉義是嘉南平原中央的小城,往東望去,諸山群峰羅列,故稱諸羅。清乾隆年間,天地會領袖林爽文自中部揮軍南下,進入嘉南平原直逼府城,卻在諸羅踢到鐵板,城中民兵協助清兵反攻,後林爽文兵敗後,清廷賜名諸羅為嘉義,以嘉其義。

嘉義也是小島中首批建城的都市之一,政治上迭經變換,從平埔族、荷蘭人、鄭氏東寧王國、清朝、日本迄今,歷史這條悠遠的河在嘉義街巷中潺潺汨流,滲入小城的四肢百骸中。

嘉義鄰近林木蔥鬱的阿里山,亦是為了林業服務的中繼都市,因此舊巷中多有檜木老屋。我從圓環出發,走光華路入光彩街再轉國華街,沿路街巷寧靜,店家亦是空閒的比忙碌的多,與其說我在嘉義逛著街,不如說我逛的是一路的祥和安寧。



例如,開業幾十年的布莊兼舊唱片行,空無一人但門戶大開,架上的唱片只有舊跟沒那麼舊的分別,我拿起阮丹青一九九八年出的《義無反顧》專輯,吹起上頭一片灰塵,而鎖匙店的老闆拿了報紙坐在店門口專心一志地讀著,日報標題是〈川普將見金正恩〉。還有老布行的婆婆跟著客人一起捲著布,門口新貼的春聯比柱子還寬,用膠帶將就地貼了大半,剩一部分懸空啪搭啪搭地飛著。

還有路口的小鞋子店舖,老闆娘將小旋轉椅拿來墊在小腿下,在眾皮鞋圍繞之中愜意地看著電視。

還有賣禽類的店舖,還包括鴿子,店主伯伯就著咕咕叫的鴿鳴,手上捏著報紙,在門楣下歪著頭呼呼大睡。

還有昭和時代街屋風格的老房子,檜木貼板而底座砌以紅磚水泥牆,老爺爺好奇於路人的穿越,隔著門縫打量著我。

嘉義街上,時光彷彿是路過的旅人,沒有停下來帶走什麼。

再來到了國華街與蘭井街交口處,那兒有家冰店,上面寫著畫家陳澄波故居。陳澄波於日本取得台灣的一八九五年出生,畫作常以嘉義風光人情為素材,描繪當時庶民生活。《嘉義街外》是陳澄波在大正十五年首次入選日本帝國展覽的油彩畫作,後陳澄波持續三年皆以此為題創作。

《嘉義街外》的用色溫暖,作於陳澄波居家附近的街巷,即今國華街一帶,二十世紀初的嘉義街道仍是乾土地,低矮矮的房子上有小山頭,屋簷斜斜向兩旁撇著嘴,電線桿直挺挺地串連成線,接到下一條街道去。排水溝仍在挖掘置設,上面鋪著幾塊木板橋,古早的嘉義人挑著扁擔,曬著衣衫,各自行動各自生活。當時建設中的南方小城像一顆萌芽的芥子,納須臾藏日月於其中。

如今此地已是嘉義的老街了,路換成柏油地,屋子仍以低矮的為多,只是從檜木磚瓦換成鋼筋水泥,但仔細看,檜木老屋仍有不少,而電線桿不再是木造,南方小城的色調從二十世紀初的暖銘黃變成深褐灰,是時光的手筆。

街景雖有不同,此地的悠緩自在則不是差太多。國華街上還有條府路巷,是昔日諸羅縣城上府城的要道,巷口有標示,另一邊則是洗衣店,在這條官道上掛滿了洗淨的毛巾,讓春日的陽光和緩地曬著。



我走到延平街一間老街屋門口,有輛腳踏車停在那兒,是非常古老的樣式,可以讓古時候醫生夜半咬著手電筒提著包包出門趕看病的那種鐵馬,而門是開的,這街屋是間咖啡廳。

店裡只有年輕老闆坐在吧檯中,我入內穿過門廊,那撥開的珠簾立即淅淅瀝瀝地響,如驟雨。老闆招呼我喝點什麼,我點了耶加雪菲,坐在檯前榻榻米上看著他沖咖啡。

咖啡酸香是我所好,只一下就喝完了,老屋可要仔細端詳。這街屋建於一九二八年,是陳澄波第一幅《嘉義街外》參展後第三年,通往二樓的樓梯間有張六角窗,若聽得樓梯嘎吱響,便可從窗內看到人下來。此外老闆用來裝潢的都是老東西:老窗櫺、骨董花布、古花燈、細珠簾、舊鞋櫃,一樓中間還有挖低的炭盆。

整間房子看過一輪後,我撿了窗邊的位置坐,午後的暘暘日光從舊窗簾斜射入屋,春風百無聊賴地翻動著窗簾,這間老屋因此榮登我待過最宜於午睡的房屋。此時客人不多,老闆於是在桌子另一頭坐下,我們倚著窗,看著街上發呆,一邊閒聊。

「那個磨刀行老闆很孝順,他媽媽常常打扮隆重地坐在店門口,跟她說阿姨妳今天很漂亮,她會笑得很開心。」
「隔壁有一間住戶很兇,我們裝潢時跑進來怒吼,嚇死我們妹妹了。不過附近鄰居都還算友善啦哈哈。」

我則跟他交換觀察意見:「這邊不管走路騎腳踏車騎摩托車,感覺速度都差不多。」老闆大笑:「真的嗎?」「真的,都很慢。」

老闆說起他來此開店的始末:「我們是到台南去開店,回台北時想說騎腳踏車,騎到嘉義休息不小心晃到這邊,就看到這間房屋,一問之下屋主願意出租,於是就在這開了第三間分店。」設計、裝修,都是自己來。說著說著他突然眼睛一亮,「欸妳知道嘉義市區可以看夕陽嗎?」「嗄?」「我們常常騎腳踏車在這附近晃,有次騎到火車站旁,看到超大片晚霞超美,鐵軌那很平坦,視野很好,來我跟妳說妳走這邊這邊跟那邊……」



離開咖啡店後,我沿著蘭井街走,時近傍晚,今天看不到夕陽了。我走到一排檜木老屋附近,其中有間藥房門口有位老先生跟朋友下著棋,他們看到我,抬頭瞄了一眼。「誰贏得多?」「他啦!」較年輕的那位指著老先生說。老先生呵呵笑了幾聲,我看著,老先生果真又贏了。

老先生問我從哪裡來,喜歡拍照的話,去他老家後壁菁寮,有很多東西讓我拍。

「後壁菁寮,那你認識無米樂的崑濱伯嗎?」

「認識哦,老厝邊。」

藥房叫做新陽春,老先生是藥房老闆,姓殷。他樣貌清癯,但神采奕奕,年紀雖大,動作可真俐落。他走到舖子裡拿照片給我看,說很多人到他的藥房裡拍照。剪報跟照片都細細蒐集成冊,有張放大了放在店裡,我說,這張照片很好。原來是幾年前耐斯小姐選市長,來藥房裡拍的。

「她帶了攝影師、燈光師,還有記者,好多人來哦。」

我想拾人牙慧,遂請老先生站在櫃台裡,也照著拍了一模一樣的角度。那天嘉義多雲,時近傍晚,光線不太好,我自然比不得專業攝影師了,不過老先生的神態表情沒甚差異,一樣像從古老而美好的年代穿梭到現在一般,那樣澹然悠遠。





天色暗了,我走回火車站,又在路上被阻了腳步,這次是光華路上佛具店的木雕師傅,他在騎樓擺著工作小桌,一手拿著刻刀,一手按著木頭,舉刀細細地琢磨,那木頭上的蛟龍於是有了鱗爪,得以飛騰。

我端詳著神像,師傅指著說,「這是風神,雷神在裡面。」然後走進門內,一會抱出另一尊,兩兩相對。神像表情凌厲,一掌降雷而一能呼風,都是鳥嘴鳥爪,雷公手執斧鑿,風伯則兩手空空,尚未安上鼓袋。

「師傅做這個很久了吧。」

「五十幾年囉,十五歲到現在。」師傅姓黃,性情沉靜一如雕刻工作之所需。師傅準備工作,讓我到他身後的工作室隨便看看。「裡面都是我做的。」

「師傅,你的工作室裡都是寶物哪。」斗室裡諸天神佛,亦有廟碑匾額,有的還是木頭原色,有的彩繪上漆,無不活靈活現。半世紀歲月,他手中刻出的神佛奇獸不知凡幾。

師傅嘿嘿笑了幾聲便操起刀來,那木屑飛濺,滿街噴香。

初春的白日不長,傍晚六點便很暗了,我離開光華路,前不遠就是嘉義火車站。我回程的路走得很慢,我逛著嘉義人的安靜悠然像我是個嘉義人一樣。

在這個南方小城裡,井是紅毛人蓋的,路是唐山人走出來的,木房子是日本人建的,而我們小島居民在此安生,守著前人的痕跡,靜好穩妥地日日作息。

時光對嘉義老市街很溫柔,它足不點地地經過。



本文轉載自陳韻文(Miss Fotogrape)《有時出走:島嶼抒情手記》,由「山岳文化」出版



嘉義的點點滴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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